佳县位于黄河中游西岸,是陕西省榆林市的下辖县,两千平方公里的黄土上生活着11万居民。2020年2月27日,佳县正式退出贫困县序列。这里唯一的一所高中——佳县中学,就建在黄河边。
2022年8月,由清华大学“饮水思源 服务社会”优秀学生培养计划第二十一期学员组成的实践支队来到了佳县中学,进行为期一周的支教,同时在佳县及其周边地区开展分组调研。
同步开展的调研为支教活动赋予了厚度和重量,而在支教过程中,与同学间纯粹的情感也进一步加深了成员们的心灵与这片土地的联结,他们开始思考关于现状、关于振兴的问题。
共办“清·佳”音乐会
“学长我已经休学了”
佳县中学的高三年级本来有七个班,三个理科班,四个文科班。但在支队成员到达的当天,学校决定将七班的二十多名同学并入其他三个文科班,只留下六个班级。七班的班长在班级群里发了一张标题为“原高三七学生分配情况”的图片,“咱分班了去了学校自己找”。作为七班原定的班主任,刚刚跟同学们在微信上打了招呼的莫树宸有些尴尬。
“学长我已经休学了”,莫树宸收到了一条原七班同学的回复。这位同学不在七班的班级群里,没有看到班级“解散”的消息,“我们班可多不在学校的了,男的就有四个在学校”。为什么有这么多学生不在学校完成学业?正式上课前,这个问题已经出现在莫树宸面前。
佳县的家长并非不重视教育,“读书无用论”在这里也并不盛行。在街上,时常会有老乡询问支队成员的来意,得到答案后,老乡们总是会说:“佳县中学啊,好地方。”从家长的信息中也能看出他们对孩子教育的重视:“想请你帮忙好好说说他,让他好好学习,学习是最重要的,因为剩一年就高考了……”
还有的家长让我们告诉同学“千万不要因为一个女娃娃放弃学业”。听同学们说,他们的同龄人有不少已经“结婚”。在习俗和观念的影响下,法定年龄限制不住事实婚姻。
支队成员们认为,对学习的意义缺乏认知是学生们学业表现不佳,甚至不愿在学校完成学业的主要原因。
对佳中的许多同学来说,中考后可选择的路很少,进入高中并不是基于能力和兴趣作出的选择。他们中有不少曾在榆林市读初中,回到佳县是因为没考上榆林的高中,“想着回来混个普高”,也有部分同学是受政策变化影响:他们中考那年,榆林市华栋中学没有招收佳县的学生。
拒绝榆林的职业学校而返回佳县读“普高”的选择,是由观念主导的,但也能看出,目前职业学校的教育质量和它能带给学生的未来并不被家长认可。“家长还是觉得上了职校就没前途了,学一门手艺就出去干活”,一名佳县中学理科重点班的同学说。受这种认知影响,学生和家长几乎把普通高中的入学机会视为“救命稻草”,并没有认识到高中学习的真正意义。
从真实情况来看,佳县的职业教育也并不乐观。这里有一所“职教中心”,原来是佳县申家湾中学,1992年改建为佳县第一职业中学,2002年合并佳县教师进修学校、农机校、卫生学校、扶贫培训中心等8所学校,建成佳县职教中心。目前,职校没有独立的场地,学生们在黄维蕾小学里上课,整个毕业年级只有三四十人。佳县县城随山赋形,佳中建在山顶,职校在山底,走小路过去并不用太长时间,学生们有时会碰见。“感觉他们比我们自由吧,带手机、出校好像都挺方便。还有黄维蕾小学的食堂挺好的,比我们好。”
黄维蕾小学,佳县职校的几十名同学在里面上课。
图源:网络
除了进入高中时缺乏考虑,高考外存在可以选择的其他道路,也是一些同学学习热情不高的原因,“单招”就是其中之一。单招院校大多是录取分数较高的专科院校和少数本科院校,主要招收院校所在省区的普通高中毕业生。考试一般在3月末至4月初,由各院校单独或联合组织,未被录取的学生可以正常参加高考。也就是说,单招政策主要是让本省的普高学生以较低的分数进入较好的专科院校。2007年,为完善高等职业教育体系,教育部在江苏、浙江、湖南、广东等四省共计8所国家示范性高职院校进行了单独招生试点。此后,单招院校数目迅速扩充,到2022年,仅陕西省的单招院校就有57所。
在佳县中学,自觉考大学无望的学生并不在少数,他们中的一部分打算通过单招进入专科院校。单招的录取分数线远低于高考,与普通专科相当,所以选择单招几乎意味着放弃了就读本科的机会。
陕西省的单招报名在12月,近期会有人来佳县中学讲解政策。上网研究了单招政策后,王一璐开始怀疑自己所讲的“通过高考改变命运”的故事是否只是无用的“鸡血”,或许对一些同学来说,单招会是更好的选择。她所教的班级是理科普通班,上次期末考试,班内少有人接近陕西省高考录取分数线,班主任也常说他们估计“只能考取一个”。思考过后,王一璐决定先尽量避开这个话题,毕竟距离单招报名还有一段时间,她不想让一些同学过早放弃为上大学做出努力。她能做的,只是一遍遍地和有放弃学业想法的同学强调“高中文凭”的重要性。
在佳中的一周里,同学们与王一璐交流的问题五花八门:从家乡到未来,从学习到感情,但没有一个同学问她有关单招的问题。“可能是觉得我不会懂吧。”但当坐上离开佳县的大巴,开始阅读班上同学写来的信时,她发现了一位同学克制的表达:“在你们没有来的时候我其实打算单招呢,但是现在我决定要高考,不知道结果怎么样,但是我想试试,我不想给自己留遗憾,到时候要是真的没有考上的话可不能笑话我啊。”
“如果这是他在认真思考后自己做出的决定,我无条件支持”,王一璐还是不知道哪种选择对同学们最好,“就好像是我们种下了种子,但并不知道它会开什么花,结什么果。要听土地的。”
“塌陷”的县中
大自然赋予了黄土地不善孕育作物的特性,从教育情况来看,这里也正变得愈发贫瘠。在2021年高考中,佳县中学无人达到陕西省一本录取分数线,达到二本分数线的也只有不到50人。
我们走后不久,一批老师便前往榆林市,完成“新高一规模突破500人”的招生任务,但并没有安排老师为在校学生代课。最终,新高一录取411人,已于8月10日入学,但为了适应扩招而扩建的食堂还没有完工。
学校旁边的工地曾经是全校师生的田径场,现在正被改建成停车场。学校的院子白天用作操场,晚上供老师和家属们“拉话”,显得逼仄了些。
左图为佳县中学宣传片里的田径场,现已拆除。右图为佳县中学学生早操。
图源:佳县中学宣传片、支队成员
篮球场也随着田径场一起消失了。现在,同学们在曾经的器材室打球。室内场馆的天花板很低。支队成员在和同学们打球时,经常球一出手就撞上了顶,重重地跌落下来。
左图为佳县中学宣传片里的篮球场,现已拆除。右图为佳县中学现在的场地。
图源:佳县中学宣传片
非上课时间内,一些同学会坐在图书馆门口的台阶上背书,“有卡才能进去,但不少人都把卡退了,它也不开”。被问到图书馆的情况,同学们给不出明确的答案,也好像并不关心,“以前好像是一周开一次吧”。在支教的一周里,我们并没有等到图书馆的开放,没能亲眼看看紧闭的玻璃门里的知识世界。
左图为佳县中学宣传片里的图书馆。右图为佳县中学学生在图书馆门口背书。
图源:佳县中学宣传片、支队成员
一周里,支队成员与学生“同吃同住”。他们住在学生宿舍楼,4人一间,到达的当天晚上,房间安装了立式风扇。而同样大小的宿舍却满满当当地住着12名同学,没有风扇。食堂的伙食也随着支队成员们的到来明显变好了。
近年来,“县中塌陷”成为常常被讨论的话题。在大多数语境下,“塌陷”指的是“县重点再无清华北大”和普通县中“惨不忍睹”的高考录取率。但在成绩“塌陷”背后,真正值得关注的是县中教育资源的“塌陷”。
受各级政策倾斜和“社会力量”参与等影响,教育资源不断向特定地区的某些学校集中,“超级中学”崛起,其附近的县中却无声地遭受着生源和师资的严重流失,陷入恶性循环的泥淖。支队中有不少成员毕业于“超级中学”,从前他们从未意识到,超级中学的崛起与县中的塌陷可能是一个硬币的两面。
根据2022年7月15日发布的数据,我国县城中学的数目占全国普通高中数目的一半,在校学生的数量占全国的近六成。在这种情况下,指望全国的县中进行“自救”并不现实。教育资源过度集中的问题亟需自上而下的“抢救”。
“其实有相当一部分同学并不是不想学习,而且还有不少同学有学习的天赋。”在支教期间,傅冕读到了一篇文章,讲的是一个公益项目资助山区县中与成都七中同步上网课,改变了不少学生的命运,“或许如果能有像文章中一样的资源,大家也能不一样些吧。”可是现在,佳县中学甚至留不住本就瘠薄的资源。
县中的教育资源就像高原上的黄土,正在以仿佛并不触目惊心的速度流失,但若不加以保护,任其流失、塌陷,其后果会难以想象。
种太阳
佳县的黄土地没有留住教育资源,却孕育出了千年红枣,也让支队成员和同学们的关系得以生长。
所有成员都不会忘记在佳中上的第一节课,同学们的热情融化了他们所有的不安。“已经很久没有初次见面就被真心相待的感觉了”,王紫珊说。与一见面就交付全部真心的同学们相比,成员们的情感有一个逐渐加深的过程。在各地调研的过程中,他们用心记住养育同学们的黄土地真实的样子,开始思考这一方水土如何养成这一方人。
他们也得以从同学们的身上获得对这片土地更深的理解。同学们会和他们讲自己家乡的村落,有的发展得很好,有的却连几周一次的到县城的班车都没有了;也偶尔会讲自己的家庭,讲听闻的或是亲身经历的黄土地上的悲欢。他们也会听同学们稚嫩而愤慨地讲述佳县存在的“贫富分化”和“贪腐问题”,听那些由纯粹主观感受构成的、并不全面却真实的认知。
佳县中学的地势像一个微缩的黄土高原,西北高,东南低,东西之间有一段坡道,用作十几名体育生训练体能的场地,男生们不着上衣,一口气冲上去,下来,再冲上去,唯一一名体育老师在旁边拍掌催促。只有一个女生,一般跑在队伍后面,想考延安大学体育学院。
在延安调研时,支队成员们曾站在延安新区“学习书院”的高地上,俯瞰建设中的延安大学新校区。出生在榆林市清涧县的中国当代作家路遥就毕业于延安大学。王一璐曾遇到一名同学在自习课上看小说,便问他有没有看过《平凡的世界》。
“早看过了,都看两遍了。”
“你喜欢看书呀?”
“不喜欢,就是太无聊了。我们都看过。”
但她觉得,一定不是因为“无聊”,或许,是因为他们生长在路遥笔下的黄土地,见过书中所写的劳动和爱情、希望和绝望、痛苦和追求,更能理解那些为了生存和发展而挣扎的黄土地上的人们。
张思慎在调研时曾去过木头峪村,村子紧邻黄河,在历史上有过一段极为繁荣的时期,,但最终衰落。目前,村里的红枣产业难以支撑,正尝试向旅游业转型,但是难度很大。红枣种植曾是佳县几乎唯一的支柱产业,在调研佳县红枣供销合作社时,负责人提到,几乎没有一个佳县家庭与红枣无关,“家家户户都得有过几棵枣树”。然而,受新疆红枣等因素冲击,佳县人民虽然做了不少努力,还是难以挽救颓势。他认为,佳县的教育情况和红枣产业有些相似,掣肘因素太多,推动改变的阻力很大。
回到学校后,张思慎为班上的同学唱了《种太阳》:“我有一个美丽的愿望,长大以后能播种太阳……一颗送给南极,一颗送给北冰洋……”他在物理课上讲授受力分析时,也用“北冰洋”和“南极”代替了“竖直向上”和“竖直向下”,同学们都很喜欢他的课。
在调研过程中,支队成员们尝试理解同学们出生、成长的环境,尽力跳脱出短期支教所常见的“怜”与“哀”的情感范式,真正与学生共情,与乡村共情。同时,他们也透过这份纯粹的情感,感受到了这片土地更深层次的东西。
转身
随着支教进行,支队成员们发现了学校一些可以改进的地方。“女生们都刚剪了头发,看着有点太短了。”一些成员不太理解校长对剪发的强硬态度。此外,宿舍住人过多、没有风扇和窗帘、学生洗澡难等问题也引起了他们的讨论。但同时,他们知道,该做的不是在学生和学校之间“站队”,激化矛盾,而是以最可行的方式,使学生和学校都发生一些改变。
令章悦记忆最深刻的是一名复读的女生,她曾就读于榆林市最好的高中,但考出了“低得离谱”的成绩。回到佳县复读后,她开始了“夜里一两点睡、五点多起”的作息,仿佛是在用疼痛折磨过去那个放纵的自己。章悦主动邀请她和自己聊聊,“或许说出来后,弦就不会绷得那样紧了”。倾诉、痛哭、疏导、拥抱,章悦觉得一些改变已经悄然发生。最后一场班会,她主动走上了台参与游戏。“我由衷地为她感到高兴,也打心底相信这样坚定、努力、顽强的她会有很美好的未来。”
常顺泽也很欣喜地看到,越来越多同学的桌子上出现了他分享的笔记本。那个曾想“为了一个女娃娃放弃学业”的同学也没有离开学校。“这似乎不能说明什么,但我突然感觉自己一周来做的一切的的确确是值得的,我能给他们带来改变,哪怕只是一点点。”
发生改变的或许不只是学生,还有老师。佳县中学报告厅的舞台布局有些特别,领导老师们的位置在台上,背对着大屏幕。不过,王一璐还是为总结会准备了PPT,并插入了中考后媒体对自己笔记的报道,还截图了大学里的部分笔记,想试试能不能引起领导老师们的兴趣。令她高兴的是,当讲到自己被报道的笔记时,她看见坐在台上的校长扶着椅背转过身,认真地看着屏幕,直到她讲完。总结会后,有同学对她说,真的有老师上网搜到了她的笔记,还有老师和他们强调了她分享的两句话,有一位老师当面与她开玩笑地说:“以后我们也都开始记笔记。”她觉得,自己的笔记已经完成使命了。
“我们要传递给同学们的理念应当是积极正面的,希望他们不抵触也不畏惧当下的艰辛。”支队辅导员郭子豪说。成员们都认为,支教最重要的不是带去知识,而是种下种子,所以虽然短期支教能做的很有限,但也有意义。只不过,种子的生长需要过程,又往往容易摧折,所以,他们希望看到学生和学校都转过身,面对面,共同呵护种子的生长。
“清·佳”音乐会结束之后
在行动
怎样做好事、做实事?在延安市安塞区调研时,区长李延武(清华大学2007级校友)讲到,想要做好事、做实事,不能只做必要性分析,更要重视可行性分析。“有使命感的同时也要有责任感。”支队的每一位成员都深刻体会到了这句话的含义。
针对支教期间发现的问题,成员们积极开展行动。他们成立了“风扇窗帘小分队”,并策划立项“源梦清佳”志愿项目,以与佳县中学保持长期联系。成员们撰写了有关加装风扇和风洞窗帘的提案,目前已经收到佳县中学对提案内容的回复。“源梦清佳”8月的视频也已经制作完成,等佳中老师看过之后便可以为同学们播放。
在济世情怀和一腔热血之后,找到最可行的方法把事情做下去。若能推动一些改变,便是最好的结果。
由王梓翰、邹孟瑾、常顺泽、张思慎撰写的关于佳县中学夏季宿舍宜居问题与部分女生宿舍隐私安全问题的提案
佳县中学临河而建,黄河水含在宿舍楼的窗户里,也淌在同学们的胸膛里:源头来得纯,只是河道还窄,还有九曲十八弯。旁人尽力拓宽一点河道,想要蓄足水力喷薄而出,还得靠自己去筑那道堤坝。
佳县中学宿舍楼的窗外就是黄河
沈炎在临走前去一位语文老师的家里聊了一会。“本想反映一些现状,提提建议,结果还是自己受到触动。明白了在整体缺乏重视的情况下,想要从局部突破有多难,真切体会到积重难返是什么意思。”
好在有一些改变,以一种细微却永久的方式发生了。同学们或许会记得,有人曾和他们一起,在黄土地上播种太阳。